《江上几峰青》

——寻找手迹中的陈独秀

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

石钟扬 著

此去凭君珍重看

——陈独秀与苏曼殊的诗画缘（1）

曼殊朋旧定谁贤

苏曼殊是个“性情奇、行止奇、思想奇”，“文章艺术尤奇”的诗僧、画僧、更是个情僧；柳亚子视之为近代中国“不可无一，不可有二”的奇特艺术家。

苏曼殊在尘世间只活了短短的三十五年（1884—1918），有如昙花一现的“小谪仙”，虽身世凄凉且有难言之恫，却胜友为云，从陈独秀、章太炎、黄侃、章士钊、刘师培，周氏兄弟到孙中山、汪精卫、蒋介石、戴季陶、陈少白、马君武、冯自由政学各界的名流各色的朋友都在关怀着他、慰藉着他、挂念着他。他虽自称“与人无爱也无嗔”，动辄要“雨笠烟簑归去也”，他与父伦名存实亡，与兄弟劳燕分飞，与生母养母都是分多聚少，若无朋友的温情滋润，他或许更早就被红尘蒸发了。

然陈独秀与苏曼殊，一个刚烈倔强且时见偏激，一个率直天真又多愁善感，怎么看他俩的行为与性格都难以惺惺相惜，不争的实事是他们终身互视对方为知己。苏、陈1902年相识于日本东京，1903年建交于上海《国民日日报》，直到各自生命的终点，他们的友谊弥久愈坚。以至朋友说，苏陈相处“最久最厚”，“曼殊生平第一个得力的朋友是仲甫”。

苏陈的友谊，时被友人称颂。章士钊曾有诗云：

江南三月噪阳春，

胜友连翩六七人。

最是怀宁陈仲子，

平生思归迈苏程。

1908—1909年间，苏、陈这批青春歌手常常相聚酬唱江南。章认定“怀宁陈仲子”——陈独秀，就是曼殊胜友中最优秀也是最铁的。

1935年，柳亚子又有诗云：

名场画虎惜行严，

孤愤佯狂有太炎。

更忆囹圄陈仲子，

曼殊朋旧定谁贤？

亚子选择的圈子更小，从曼殊二三朋旧中来比较。一个“惜”、一“佯” 就将两位章氏朋友（章行严士钊、章太炎炳麟）刷下了，而认为曼殊朋友中最贤就是当时还在南京狱中的陈独秀。

恼人新月故弯弯

1903年，苏曼殊与陈独秀在《国民日日报》共事时，同居一室，亦师亦友，切磋诗艺。章士钊有小说《双枰记》描叙他们的生活与友谊。柳无忌说：“曼殊就因仲甫的影响，启示了自己的天才，成为一个超绝的文人了。” 悟性极强的苏曼殊，一旦迷上写诗，就以诗与师友尤其是独秀相唱和。

1906年，陈独秀与苏曼殊在芜湖的皖江中学任教，暑期同赴日本，归国时陈有《偕曼殊自日本归国舟中》：

身随番舶朝朝远，

魂附东舟夕夕还。

收拾闲情沉逝水，

恼人新月故弯弯。

陈独秀手书《偕曼殊自日本归国舟中》（原诗乃1906 年赠苏曼殊，此手稿乃在江津时书赠台静农的）

据台静农说，1938年陈在江津时应邀为台书写过几首旧作，其中就有这首七绝。对之，陈还谈起其“故事”：某年他同曼殊、邓以蛰（邓仲纯三弟）自日本回国，船上无事，曼殊喜欢说有日本结交的女友如何如何，而仲甫先生与邓以蛰，故意说不相信，不免有意挑动曼殊，开他玩笑。曼殊急了，走进舱内，双手捧出些女人的发饰种种给他两个看，忽地一下抛向海里，转身痛哭。仲甫说起几十年前的事，神色还有些黯然。陈诗中有抚有谑，其情殷殷，好不感人。

苏曼殊1907年撰成《梵文典》，用英、法、德文之发音，与梵文、汉语古韵相比较，进行音韵学研究。陈独秀立即赋诗祝贺，即此首《曼上人述梵文典成且将次西游命题数语爰奉一什丁未夏至》：

千年绝学从今起，

愿罄全功利有情。

罗典文章曾再世，

悉昙天语竟销声。

众生茧缚乌难白，

人性泥涂马不鸣。

本愿不随春梦去，

雪山深处见先生。

陈于诗中不仅称颂其编撰《梵文典》的善举，还对曼殊打算不辞劳苦效法唐僧西游深表敬意。1909年，苏曼殊与章太炎倡议在中国建立梵文图书馆，陈独秀也是发起人之一。至于《梵文典》则因印刷者“索价太奢”，未能付梓。而陈独秀却由此与音韵学结下不解之缘，并将曼殊《梵文典》手稿，终生相携。

陈独秀手书《曼上人述梵文典成且将次西游命题数语爰奉一什丁未夏至》（原诗乃 1907年赠苏曼殊，此手迹乃江津时书赠台静农的）

1913年底曼殊赴日看病，临行写下《东行别仲兄》：“江城如画一倾杯，乍合远离倍可哀。此去孤舟明月夜， 排云谁与望楼台？”送行的独秀不禁被其依恋之情所感动，当即亦赋有《曼殊赴江户，余适皖城，写此志别》云：“春申浦上离歌急，扬子江头春色长。此去凭君珍重看，海中又见几株桑。”除了劝曼殊远行珍重之外，而对友人之“乍合还离”不免添几分沧桑感，更何况他也急于离沪归皖参加讨袁战斗。

陈独秀手书《曼殊赴江户，余适皖城，写此志别》（原诗乃1913年赠苏曼殊，此手迹为江津时书赠台静农的）

1911年春所作《存殁六绝句》是陈独秀的重要诗作，所写的都是“有道德、有诚意、有牺牲精神，由纯粹之爱国心而主张革命” 的仁人志士：

伯先京口夸醇酒，孟侠龙眠有老亲。

仗剑远游五岭外，碎身直蹈虎狠秦。

（存为丹徒赵伯先，殁为桐城吴孟侠。）

何郎冠弱称神勇，章子当年有令名。

白骨可曾归闽海，文章今已动英京。

（存为长沙章行严，殁为福州何梅士。）

夬公说法通新旧，汪叟剧谈骋古今。

入世莫尊小乘佛，论才恸惜老成心。

（存为寿春孙少侯，殁为徽郡汪仲伊先生。）

老赞一腔都是血，熊侯垂死爱谭兵。

蜀丁未辟蚕丛路，淮上哀吟草木声。

（存为霍邱郑赞丞，殁为正阳熊子政。）

谷士生前为诤友，彤侯别后老诗魂。

冢中傲骨成枯骨，衣上啼痕杂酒痕。

（存为歙县江彤侯，殁为绩溪章谷士。）

曼殊善画工虚写，循叔耽玄有异闻。

南国投荒期皓首，东风吹泪落孤坟。

（存为广州曼上人，殁为同邑葛循叔。）

陈独秀最早将《存殁六绝句》寄给了苏曼殊，且在诗稿左侧附有给苏的短信：“与公别后，即遭兄丧，往东三省扶棺回里，路过上海，晤邓秋枚，始知公已由日本乘船过沪赴南洋。去年岁暮，再来杭州，晤刘三、沈尹默，均以久不得消息为恨。兹由朱少屏所得公住址，殊大欢喜。继今以往，望时惠书，以慰远念。仲别公后胸中感愤极多，作诗亦不少，今仅将哭兄丧诗及与公有关系绝句奉上。公远处南天，有奇遇否？有丽句否？仲现任陆军小学堂历史地理教员之务，虽用度不丰，然侵晨不报当关客，新得佳人字莫愁。公其有诗贺我乎？”这封短信内容极为丰富，既有对曼殊行踪的关注与怀念，也有自己丧兄的悲讯与交游的报道，更关心曼殊有何奇遇即艳遇，曼殊本一情僧；同时透露他与妻妹高君曼私奔同居杭州的信息，“新得佳人字莫愁”，希望情僧有诗贺之。

陈独秀手书《存殁六绝句》（原诗为1911年赠苏曼殊，此手迹乃在江津时书赠台静农的）

《存殁六绝句》有两个版本。初赠苏曼殊者题为《存殁六绝句》，晚年书赠台静农者题为《存殁六首》。两者相校，文字略有异，如第三首第二联初为“入世莫尊小乘佛”，后写成“入世须尊大乘法”；第四首第二联初为“淮上哀吟草木声”，后写成“淮水哀吟草木声”；第六首第一联初为“曼殊善画工虚写，循叔耽玄尚异闻”，后写成“曼殊嗜画工虚写，循叔耽玄有异闻。”

……未完待续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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